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、礼学研究中心主任彭林访谈录

文章正文
发布时间:2024-08-20 23:37

  本报记者 包 颖 朱婕妤

  从事殡葬报道以来,发现公众对于这个领域传统与现代、传承与创新、文明与陋俗之间的关系抱有极大的讨论热情,却又有诸多困惑一直混沌未明。为了更好地理解并传承优秀传统殡葬文化,推进现代殡葬文明建设,记者就有关问题求教于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、礼学研究中心主任彭林先生。现将谈话内容整理成文,希望有助于读者厘清对于殡葬文明的基本认知。

  我们应该传承的是传统丧葬礼仪中蕴含的亲情和道德理性

  记者:请您给我们梳理一下,中国传统殡葬文化和现代殡葬的关系,如何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?

  彭林:有句非常好的话叫“法古开新”,要想创新,首先要尊重历史,弄清自己是谁,自己的文化是什么。

  德国学者雅斯贝斯提出了“轴心时代”理论。轴心时代在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,人类文明出现了一次井喷,东方和西方都出现了人类文明的巨擘,印度出现了释迦牟尼,中国出现了孔子、老子,古希腊出现了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。轴心时代是人类开始觉醒的时代,人开始思考我是谁、人的价值是什么、要到哪里去,开始尊重人性,尊重生命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礼乐精神也是在轴心时代趋于成熟的。

  当一个家庭有新生命诞生,会把它当做很大的喜事来庆祝;当一个人突然离世,他的子女、亲友在感情上受到巨大冲击,需要一个过渡,所以葬礼也很隆重。隆重,但不奢华。我们迎接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国的仪式很隆重,这都是表达对生命的敬意。

  后来,古人对于怎样对待亲人的遗体逐渐形成了一套规范,也就是古代丧葬礼仪,这在《仪礼》《礼记》等典籍中有记载。

  “礼者,理也。”礼是我们人类社会走向文明以后,根据道德理性的要求制定出来的一种行为规范、生活方式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“礼”,绝非让我们磕头作揖,流于虚文,而是让我们按照道德理性的要求来生活。

  中国古代丧葬礼仪包括丧礼和葬礼两个方面,前者是对遗体进行处理的规范,后者是把遗体埋进墓地的规范。

  《仪礼》里讲,人去世后,有一个程式是要判断人是不是真的死亡了,古人采取了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,把丝絮摆在逝者鼻前,只要还有一丝气息,丝絮就会飘起来。现在,是由医生通过仪器来断定。又譬如,一个人去世了,亲人心理上受到的冲击非常大,不肯相信他说走就走了。因此,古代丧礼里有一个程序叫“复”,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招魂,“复”是一个孝子尽爱之道,作最后的努力。再者,即使人已经死了,亲人心里还是不忍,到吃饭的时候还要给他端一份,叫“奠”。这些传统丧礼中的规范,我不在这里一一列举了,其中蕴含着那个时代的道德理性。

  再说说埋葬。葬者,藏也。我们的祖先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土葬的现象。起先,人死了并不埋进土里,遗体弃置在野外,亲人前脚刚走,猛兽猛禽就来了,要吃他的肉。亲人看了很不忍心,就挖个坑把遗体藏起来。入土为安的习俗是这么来的。

  一开始,有墓但是没有坟头,据说立坟头是孔子发明的。孔子常年在外奔波,回到故乡时要到父母的墓地去看看,怕找不到,就垒土做了坟头,作为标记。

  我们从小就讲要热爱祖国,追根溯源,什么叫祖国?这是我们祖祖辈辈开垦建设的热土,是我们祖先埋葬的地方。所以,我们要热爱它。在中国人的观念里,家、国、天下是一体的。爱国,要从这个层面讲。一个人如果把父母、祖先看得一文不值,跟他讲爱国,是立不起来的。

  记者:了解丧葬文明的历史起源很有必要。如今,我们容易流于形式,却忘了其真实本意。

  彭林:我们更应该理解、传承的也是传统丧葬礼仪中蕴含的亲情。《礼记·问丧》里讲,“送形而往,迎精而返也”。送形而往,就是把他的形体送到墓地里安葬。之后,他的魂怎么办?很多人一讲到“魂”就视为封建迷信,这是不学之过。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讲灵魂,这个魂就是指精神。我们中国文化怎么解释人死后灵魂去了哪里?他又回到了家里,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独一无二的解释。安葬那天,中午以前要回到家,因为魂要回来。在家里举办安魂祭,在牌位上写有逝者的名字,祭祀时喊他的名字,他就回家了。人死后,他还是我们的亲人,还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,只是我们看不见他,而他能看见我们,并且很关心我们。这是中国文化特殊的地方,很有意思的地方。所以,中国古代把死亡称作丧,就是丧失了,看不见了,就像你把钥匙丢了,但那钥匙还在。

  中国古代的家庭里都有一个家庙。人们对父母的孝心不会因其去世了就没有了,而是此爱绵绵无绝期,事死如事生。一到过年过节,新的谷子打下来了,新的瓜果收下来了,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今年的谷子、瓜果这么好,老人家却没吃到,就会摆到他的牌位前。人死后,子女从来不想他,这是不孝;人死后,还念着你,想着你,没有忘掉你,这叫亲情。

  对传统殡葬文化我们有了解的义务,现代殡葬文明应法古开新

  记者:在殡葬领域,对于传统文化应该如何继承,如何创新?

  彭林:习近平总书记讲我们要有文化自信,这一点很重要,文化上不自信你走不远。所以,我们先要想一想,一百多年以来,我们是学别人学得不够,还是肯定自己肯定得不够?这几年讲课,我一直在强调一个中心话题,就是文化认同。现代殡葬礼仪如果全部借鉴西方,对我们的民族性是有损害的。婚礼已经西式了,其结果是什么呢?一些人潜意识认为这才是高大上的文化。如果全国人民都这样想,还有文化自信吗?

  记者:要有文化认同,才有文化自信。

  彭林:是的,如果不爱自己的民族,不爱自己祖祖辈辈耕耘过的热土,不爱这片土地滋养的文化,文化自信从何而来,人心也难以凝聚起来。这是个战略问题,要考虑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民族发展。

  对于传统殡葬文化有兴趣的话,你们可以到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去看看,有一个纪念王国维的专题,其中展出了他过世时的讣告,很少人能看得懂,包括大学文科教授,不信你可以试试。我第一次去菲律宾的时候,飞机上送华文报纸,上面刊登有讣告,我考考你。有一个男性丧主,他的妻子去世了,讣告中称德配(就是很有道德的配偶)某某某几月几号因什么原因去世,已为她沐浴、小殓、大殓等,几月几日将在某某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。最后落款是“杖期夫某某某”。王国维的讣告,其家人名字前都有“杖期夫” 这样表明身份的称谓。

  记者:这是什么含义?

  彭林:你看,你就被考住了。在菲律宾,老百姓都懂,我们却不懂。在古代,这属于常识,现在属于学问,不可悲吗?王国维离开才多少年,那时的讣告却已看不懂了。文化会断裂的,或者没有断掉,但是它裂了。

  多年前我去韩国考察,一次恰逢一位90多岁的老先生去世,报纸上讲是20世纪韩国最后一个儒林葬,很多市民去观看,我们也去了。主人不是在屋里迎接吊唁的人,而是在门口临时搭一个简陋的棚子,地上铺些稻草,他们就在棚里迎接宾客,晚上也睡在棚里。我们进去,他们跪下来边哭边说:哀告啊(很悲哀地告诉你),他们家主人是何日何时因什么原因去世的……孝子穿的衣服是不精美的,布是麻的,纤维稀稀拉拉的,衣服是不锁边的,拿刀子裁的痕迹都看得到,腰里系的是粗麻绳,叫腰绖,头上戴的叫首绖。这是五等丧服中的斩衰。观摩完,我问他们要了一套丧服,一直收存着。

  现在,我们已不用穿传统丧服了,我们用“出了五服”来形容亲戚关系的远近,而五服是什么却已然弄不清楚了。不一定要照着做,但对于自己的文化,我们有了解它的义务,不能渐行渐远。

  我建议在殡仪馆等场所可以传播传统殡葬文化,家属等候的时候可以看一看,了解什么叫五服。人们在这个场景多亲近一下传统文化,文化才不会流失,文化传承才不会中断。我们计划拍介绍五等丧服的宣传片,把它作为知识向大众普及。

  举行丧礼的时候,在衣服的某个位置可以有代表五服的标志,这是斩衰,那是齐衰,要有所区别,谁是丧主,谁跟他的关系是最亲近的,一眼就能辨认出来。比如,直系子女可以佩戴麻的袖章,孙子辈、外孙辈、外亲可以分别佩戴不同样式的。殡仪馆可以提供类似的服务,让大家有传统文化的体验,挺好。

  记者:传统文化主张厚葬吗?

  彭林:传统文化并不主张厚葬,它倡导简朴。孔子说:“丧,与其奢也,宁俭。”古代厚葬的都是帝王,老百姓的墓里基本没有什么,不能把厚葬算到传统文化头上。

  记者:礼的变化您怎么看?

  彭林:礼有慢慢简化的过程。以婚礼为例,以前有六礼,后来到宋朝变成三礼。一个好的礼制定出来,在社会上推行时会有不好的因素掺杂进来,有的地方把礼仪弄得很复杂。就婚礼而言,周代是不宴请的,也不吹吹打打,相反是心里很难过的。以前交通不便利、通信不发达,女儿嫁出去了,父母担心她跟公公婆婆处得好不好、丈夫对她好不好。结婚,“人之序也”,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,有什么好庆祝的。但是到汉代,宫廷里带头,嫁公主的礼仪繁复得不得了,民间的婚礼也跟着变了。

  记者:丧礼也在那时变得复杂了吗?

  彭林:也有这样的趋势。一种是有钱人,一种是做官的,做了不好的示范。现在也是这样,一场奢华的丧礼光车队就排了一公里,排场大,还收很多份子钱。这不是礼,是新的陋习,连俗都称不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