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笔|高洪新:农村葬礼漫谈
2025-08-23 00:01
发布于:山西省
我的老家在鲁西北的某个小村。小时候,我经常跟着奶奶去看葬礼。小孩子什么都不懂,主要是看热闹,看活人如何为死人演出一场悲伤大戏。
老人死了,村里偏不说“死”,称“老了”,寿终正寝,仿佛离世竟成了一桩值得庆贺的成就。尤其是岁数大的人,儿孙满堂,发丧还称之为“喜丧”。届时雇一棚唢呐班子,吹吹打打,热热闹闹,体体面面,风风光光。停灵时间或七日或五日,如今一般为三日。社会进步了,一些繁文缛节也逐渐被省略了。
头天报丧(也称讣告)。方寸白纸上郑重写着亲戚主家的名字与村庄,由专人登门相告。以前骑自行车,骑摩托车,现在都开车。这年头明明手机便利,还要劳烦跑一趟,以示对亲友的尊重。亲友闻讯,便组织近支近门前来吊唁,买一个花圈,外加一卷“果子纸”——两刀火纸里塞一包口酥或两包钙奶饼干,用麻绳捆扎成长条状。吊客还未进村,老远就能听到哀乐声声撕裂人心。看到主家门口挂着“岁头纸”(男性逝者置于大门左侧,女性逝者置于右侧),花圈排满大门两侧。在这些背景烘托下,不禁悲从中来。进大门后,男女兵分两路。男客去灵棚跪拜,女客去堂屋跪拜。管事的站在灵棚口接待吊客,吊客跪拜,孝子痛哭,磕头答谢。屋内陪灵的孝媳也向女客行磕头礼,拉着手寒暄。女客询问逝者生得什么病,高寿,何时出殡等,孝媳一一作答。
次日清晨去县城火化。亲人照例大哭作别,撕心裂肺,伤心欲绝,毕竟连尸首也看不到了。从前用几辆自行车带着地排车,路不好走,偶有逝者被颠下的听闻;后来换成三轮车,如今已配备专用面包车了。活着难,没成想死了也难。去县城火化还得抢早,到了火葬场还得排队。地界大了,每天不知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地球上消失。回来时已近中午,孝子捧过红布包裹的骨灰盒号啕大哭。想来人活着真没意思,“去时百十斤,回来一把灰”,这话一点儿不虚妄。此情此景,让人不禁想起赵本山小品里的一句台词:“房子修得再好那是个临时住所,这个小盒(骨灰盒)才是你永久的家。”开始入殓了,管事的将骨灰放在棺材内,在红布上摊开,象征性地分出头颅、躯干、四肢,再放入些逝者的衣物及心爱之物,最后扣上盖子,这便是“盖棺定论”。女人天生爱美,女性逝者的棺材上系着女儿出钱买的大红绸花。凤冠霞帔,恍若当年出嫁的场面。把门口的“纸古栋子”换成白纸糊成的花篮,哀乐停止,意味着闭丧。主家摆上酒席,宴请院中长辈与村干部,商议出殡事宜:谁买菜买酒买烟、谁写丧联、谁写礼簿收礼金、谁刨坟、谁抬棺、谁负责开车拉女眷……事无巨细,必须责任到人。“人人有事干,事事有人干”。
晚上“发梅花”。它指的是在路口焚烧为逝者准备的纸扎祭品,将这些物品“发送”给逝者在另一个世界使用,表达生者对逝者身后生活的关怀。。子女为逝者净面梳头后,由帮忙的抬着纸扎的轿子、童男童女、箱子、楼子,来到大道上,朝着东南方向站定。扎彩焚烧完毕,管事的一声“哭”令下,孝子贤孙们齐声哀嚎。哭一声便罢,返回时莫回头。生怕送走的魂灵恋恋不舍,尾随而归。
第三天出殡,大戏正式开锣。亲朋好友都来了,平时很少走动的亲戚也来了,在外边上学、工作的亲属,哪怕天南海北也赶回来了。相声演员郭德纲曾经在书中写道:“你的葬礼,在大多数人眼里,可能只是一场聚会!”屋顶播放哀乐的大喇叭(东西南北各一个),音量调到最高,传到四面八方。开丧后,孝子贤孙先去“安主”,就是将逝者的牌位暂寄邻家,出殡前再请回。吃完早饭,孝子贤孙们就坐在灵棚里等吊客。闺女要摆祭,什么五碗四盘,九龙一凤,八仙人,百元人民币拼成的“寿”字等。由女婿带着祭品,在门口燃放一挂鞭炮,然后进入灵棚跪拜。已婚女性则张罗着招“梳头客”,女性亲戚都来吃饭,随份子。中午12:00“三献”,每献十五分钟,意味着逝者临上路前要吃三顿饭。在棺材一侧放一把椅子,椅子上摆放逝者的棉袄棉裤棉鞋帽子,远看像一个假人。每隔一刻钟,孝子进来燃香磕头,孝媳或孝女烧纸磕头,再用筷子翻一下棺材前面放着的供品,证明逝者“吃过了”。“三献”完毕,主客吃午饭,静等出殡。
吉时已到,宾客全部就位。孝子把牌位请回来,通常先放几个二踢脚开路。帮忙的七手八脚拆灵棚,孝子跪谢所有亲朋。屋里女眷们开始放声大哭,抬棺的八个人手里攥着火纸一齐涌进屋内,在“总爷”喝令下,“围棺站定,一齐下腰!”水泥棺材很小,抬起来不费力,要是赶上上等材料的木棺,又大又重,人少了根本抬不动。女眷们一边用力拍打着棺材,甚至拖拽,一边高声哭喊着“再也看不见俺的爹(或娘)了!”抬棺人几乎都是铁石心肠,视而不见听而不闻,不管三七二十一,抬起来就走。
摆放着逝者遗像、供品的桌子抬出来了,送葬队伍出来了。围观的群众慌忙往前挤,伸着头,踮着脚,生怕错过这精彩的场面。只见孝子打着纸幡在队伍前打头阵,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。抬棺的紧跟其后,女眷们跟在棺材后面。打头阵的是儿媳妇,手里抱着“下水罐”,里面有一双筷子一个馒头,保证逝者以后的日子食无忧。
出殡的看点之一是孝子摔老盆,这是葬礼最隆重的开场。孝子冲着遗像磕三个头,接过管事的递来的瓦盆,拎起来举过头顶,猛地摔到石头上,顷刻之间粉碎。围观的老头老太太唏嘘不已:“儿子是核武器,平时用不上,关键时刻用得上,这就是关键时刻!”“盐碱沙窝还是地,秃子瞎子还是儿。”心软的老太太忍不住掀起衣角擦眼泪,甚至联想到自己百年后是否也是这等光景。农村人都盼望生儿子,正如小品《超生游击队》中的台词:“这日子越过越穷,越穷越生。”除为续香火,添劳力,怕是更为百年后这一刻。儿子的作用被无限放大,哪怕这个儿子极不孝顺,此刻也前嫌尽释。
第二看点是女婿祭拜,这是葬礼的发展阶段一。虽说“一个女婿半个儿”,“丈母娘(爷)看女婿,越看越欢喜”,毕竟跟逝者毫无血缘关系。女婿头戴孝帽,身穿孝衣,斜挎着黑色搭衫,行三拜九叩礼:一拜,磕四个头;前走几步,再拜,磕一个头;退后几步,三拜,磕四个头。。最后退到席子上,象征性地哭几声,一滴眼泪也看不到,甚至眼圈都不曾发红。管事的把他拉起来,就退到一边去了。端庄大方的女婿,会被啧啧赞叹;有“社恐”的女婿,众目睽睽之下,紧张的都不会走路了,甚至吓出一身冷汗,都要被当做笑料去吐槽的。
第三看点是儿媳妇哭丧,这是葬礼的发展阶段二。儿媳妇和女婿一样,都是“肚皮外的人”。哭得狠了,被理解为“借题发挥”;若是不哭,则被指责为不懂事理,甚至责任追究到她的娘家。人多嘴杂,说啥的都有。所以当儿媳妇的分寸的确不好拿捏,哭也不对,不哭更不对。有的干脆用孝布遮住脸面,一声不吭。
第四看点是闺女哭丧,这是最能引起围观者共鸣的时刻,也是葬礼的高潮阶段。闺女哭得撕心裂肺,捶胸顿足,甚至休克,才能有看头,才能令围观的群众不虚此行。倘若哭得不到位,要被耻笑,被戳脊梁骨。虽然生闺女不讨人喜,可没闺女的葬礼还真没看头。围观的群众,对这场大戏的主要角色,是这样评判的:儿子哭是震天动地,女儿哭是实心实意,儿媳哭是虚情假意,女婿哭是驴子放屁。
至此,葬礼圆满结束。送葬队伍去坟地,孝子贤孙步行;女眷待遇稍高,乘坐专车。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去,有的一边走,一边评头论足;有的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:“人活一辈子,实在没意思。”“再精明的人,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死。”“都有这一天,咱看人家,人家看咱······”
把老人送到坟地,下葬,堆砌坟头,插上灵幡,礼成。奋斗了一辈子,终于入土为安了。
在农村,一个儿子还好说,儿子多的家庭,会出现很多矛盾。财产分割不公,葬礼花费分摊不匀,剩下的一个老人的养老问题等等。有的兄弟反目成仇,甚至大打出手,妯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,这都是乡邻津津乐道的话题。
有儿的家庭办葬礼毫无争议,无儿的家庭是难上加难。在古代,没有儿子被冠以恶毒的名号—“老绝户”。即使有10个女儿,也撑不起外人的眼皮,这家依旧是“没人儿”。女儿给父母办葬礼,阻力重重,危机四伏。首先是谁摔盆打幡,谁抱“下水罐”,谁继承家业。如果有本家侄子,可以代替行孝。还须人家父母同意,还须把家业让人家继承。曾经听老母亲讲过一个故事:一个老太太只有一个女儿,女儿嫁到外村,老伴因病去世,本想让侄子摔盆打幡,结果被大嫂严词拒绝,大嫂还携带侄子回娘家躲避此事。母女俩抱头痛哭,哭了两天两夜。第三天出殡,看热闹的围满了大街。主意已定的老太太,一手打着灵幡,一手抱着“下水罐”,一脚将瓦盆跺个稀碎。堪称女中豪杰,被传为佳话。至于个中滋味,只有当事人知道。
新时代,新风尚。生男生女都一样,女儿也是传后人。女性的地位逐渐提高,反抗封建礼教的意识逐渐增强。有的老人去世,只有一个女儿的,外孙打幡摔盆,女儿抱“下水罐”;女儿多的,则由长女打幡摔盆,次女抱“下水罐”,女儿们照样把老人打发入土为安。姐妹之间互相商量,很少有遗产纠纷。
“十里不同风,百里不同俗。”地域不同,文化习俗也不同。 “能隔千里远,不隔一层板”。子女只有在祭祀日面对着一抔黄土,寄托心中的无限哀思。
人生就是一场戏,每个人都是演员。只不过在别人的百年之仪上是主角,在自己的百年之仪上反而是配角。人这一辈子,活得就是一个过程。健康快乐,知足常乐,比什么都重要。
人死后仪式再隆重,灵幡再高,哀乐再响,坟前灰烬如山,终究暖不了黄泉路。“孝子床前一碗水,胜过坟前一堆灰。”所以笔者在这里奉劝做子女的,及时尽孝,比什么都强,不留遗憾,就是最大的孝。
【作者简介】高洪新,高唐县第二实验小学语文教师。喜欢读书,梦想成为会写作的教师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